编者案：陕西洛川，人称“苹果之乡”。这里出产的苹果，素以色、香、味俱佳著称。它品质优良，果形优美，个大均匀，果面洁净，色泽艳丽，肉质脆密，含糖量高(高于外地苹果2％～3％)，香甜可口，硬度适中，耐贮藏(在土窑洞中可存放至翌年4～5月)等优点而居全国同类苹果之冠，誉满四方，驰名中外。该县被列为全国苹果外销的重要生产基地之一，年销量数亿公斤。

《苹果红了》

——路中义

太阳刚露头儿，园子里便荡起了彩虹，色彩斑斓。沉睡了一夜的露珠，一个个伸了伸懒腰，一轱辘，一轱辘的翻身而起，一转眼便跑的无影无踪。园子里挤满了一群红晕少女，个个清鲜靓丽，如迷人的新娘含羞待嫁。

要问洛川塬到底有多少棵果树?不知道。

每年能生产多少个靓果?不知道。

只晓得，每年从八月份开始，由南向北渐次成熟的苹果就像一朵朵彩虹，荡漾在农人的心头。男人们，女人们在田间地头采摘包裹着苹果。

装成了多少箱?换成了多少钱?

随后无数的车辆运输着红彤肜的苹果下山出塬，不几天，各地的城市街道，店铺摊位，就全有了又红又大，香甜脆鲜的苹果了。大家争着买:

“好苹果，洛川苹果!”

刘树红架着梯子，挎着篮子，一会儿那镶着海绵垫子的篮子便采满了。只见她一手扶梯，一手提篮缓缓而下，那动作慢若悬丝，轻若踩冰，简直就像篮子里盛的不是苹果，而是一个娇嫩的婴儿。没错，那不单是张果红夫妇的孩子，而且也是洛川大塬上所有农人的孩子。

前多年山穷地薄，广种薄收。大塬人日子苦焦，刨山开地，种植庄稼，栽植烤烟，挖药贩柴，打桃捉蝎，凡是能混口饭吃的行当，谁没干过。可不知何故，腿跑了，汗流了，还是搞不赢，多年来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。还好，包产到户后，响应政府号召，农人们植树建园，精做细管，从上世纪90年代苹果园陆续挂果之后，情况逐渐有所好转。如今，大塬绿了，日子美了，牌子亮了，收入高了，农林特产税也免了，农人们更是干劲冲天。你瞧，一天到晚，男人们女人们，个个忙忙碌碌，户户追赶超越，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。这不，一大早张果红又被一群干事的爷们喊去开会议事去了。

“刘姐，今年又发啦。”刘树红正暇思畅想之时，金香，春凤，小霞，秀玲等几个衣着时尚的媳妇便鱼贯而入。

“好家伙，你这是给果树吃的蒸馍，还是喝的牛奶?个个胖的就像孩子他舅(张果红的小舅子是个大胖子)。”金香边笑边抚摸着苹果说。

“你这瞎家伙，一说一套，净会埋汰人。”春凤用手打了一下金香的胳膊笑道。

“可不是吗，你看人家这苹果，一个像一个，羡的那叽哩哇啦的广东佬一进园子，就像见了十八岁的姑娘，腿都软了，不松口死活不走。”秀灵笑道。

戴着眼镜，夹着本子，显得文皱皱的小霞朝树红招了招手，“嫂子过来一下，和你商量个事。”

“啥事吗?你几个猴精还神神叨叨的。”刘树红放下篮子笑声问道。

“好事情，保证让那一帮子能猴以后对咱言听计从，服服帖帖。”小霞笑道。

于是几个婆姨便席地而坐，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。

“你看这些男人，务了几年好苹果，卖了几张毛爷爷，瞧瞧，个个张的走路脚都不粘地了。”

“你看我那男人，开了个屎巴牛(小轿车)，一天到晚不落屋，就知道找果商，啥事也不理，你问他话，都懒得回。”

“眼晴进风了，拴马桩也不顶事了。”

“不行了，脱了缰了。”

“将来闹大了，一准忘了家里人。”

“那是真的，我家里住过一个“合作社”的头头，一天到晚张口闭口就是苹果。你看那神样，一套一套的，什么修冷库延长产业链，什么组建专业合作社，什么搞品牌化规模化经营，什么统管统防，什么电子商务。等闲下来没事了，我就傻想：该低头想家了吧。你猜人家干什么?用笔在纸上绘商标。而且还哼着小调。你说说，照这样子发展下去，将来成事的话，还将咱们在眼里放?”

树红笑道:“那有啥，能者上前，只要能挣下钱，能把日子过好，随他去。”

小霞扶了扶眼镜笑道:“嫂子，好事是好事，就怕打个闪失，亏了咋办?人常说‘不怕耙没齿，单怕匣没底’，男人们挣钱容易，去的也快，看眼下顺风顺水的，一但将来投下个瞎瞎窟窿，带拐受罪的还不是咱和娃娃。”

“那该咋办?”树红笑问。

“把笼头上紧，让他在辙里跑。”

“求人不如求己。要我说，倒不如咱们也做上一两件赢人事情，让他们瞧瞧，就知道女人也能顶半边天。”

金香拍了拍手掌大声笑道“就是的，咱们也来个穆桂英大闹什么寨，让他们也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。”言毕自个儿倒乐的合不拢嘴。

于是小霞拿起笔来，几个婆姨逐人逐句，正儿八经的商讨起来，至饭时方散。

张果红开了一天会，天黑还没有进门。

九点多钟，上演“百家碎戏”的档儿，张果红打着口哨推门进来。只见他将笔记本向书桌上一放，边脱西服边冲着树红笑。树红抬头瞥了一眼，笑问:“啥事把你高兴成这样?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?”说罢便站起来要去端饭。张果红往沙发上一坐，摆了摆手笑道:“饭吃过了，解放叔家，四菜一汤。”

“你知道今天讨论的结果咋样?大伙推荐我当理事长哩，你说干还是不干?这是我设计的商标。”张果红高兴的将本子递了过去。

树红笑道:“事是好事，就怕你那两把刷子，能把大伙带到糜子地去。”

“那你说说，咋办?”

“请我当高参呗，给你把把关。”

“笑话，你给我把关，那还不是小学生给先生讲课，胡掰掰哩。”

刘树红笑道:“那好，我问你几个问题，你能回答清楚，随你便，你想咋整就咋整。要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话，咋办?”

张果红挠挠脑门笑道:“啥问题，你先说说。”

刘树红笑道:

“咱洛川大塬地处北纬多少度?”

“咱一颗苹果能接受多少小时日照?”

“咱洛川红富士的硬度是多少?含糖量是多少?可溶性固体物又是多少?”

一席话问的张果红吱吱唔唔，无言以对。随后用手挠了挠头皮，站起身子边走边说:“你们这些婆姨就爱整那没用的东西，困了，睡觉去了。”说罢便赌气似的向卧室走去。

第二日天晓，张果红推门出院，略感风寒。细瞧院内叶青土润，原来昨夜落了一场微雨。张果红便扬起手机，“喂，喂”喊了起来。不一会儿，罗解放，建来，大嘴，红庆，毛子等几个骨干嘟嘟囔囔赶了过来。

原来昨夜家家户户都飘了几点小雨……

婆姨们这边也没闲着，一大早便三三两两向秀玲家奔去。

难不成要打一场擂台赛?没错，劲已较上，正在布阵。

张果红这边，五六个脑袋正聚在一起推敲论证。时而言辞激烈，时而拍手叫好，偶尔还加杂着拍桌敲凳的声音……。半晌，风平浪静，五六个人便信心满满的走了出来，一会儿便驾车骑摩消失在远方。

秀玲家这边则是另外一番景象。从省城请来的电商大伽正绘声绘色演讲示范。姑娘婆姨们提笔携本记录不停:网站注册，网页设计，APP，广告推送，售后服务等一系列新生业态将婆姨们听的心中发热，跃跃欲试……

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就是各自筹办各自的组织。这下可热闹了，不到三天，罗家塬便敲锣打鼓地搞了两次揭牌仪式。一方是以张果红为代表的，西装革履的一群爷们。他们成立的组织叫“罗家塬苹果专业合作社”。一方是以刘树红为代表的，热情高潮的一群婆姨。她们成立的组织叫“罗家塬有机苹果俱乐部”。两个组织相互较劲，互不服气，大有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气魄。

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两个组织，而且牌子一个比一个亮，到底哪家强?这可难坏了大部分村民。加入合作社吧，担心俱乐部搞的好，将来后悔。加入俱乐部吧，又害怕万一搞砸了别人笑话。于是村子里便出现了三三两两聚堆商议，俳徊不决的现象。大嘴见此情景，灵机一动走上前去大声说道:

“大伙注意了，我给咱说两句。自古以来人常说‘男主外，女主内’。咱平日电视也看，书也看，社会上还听人说，只听说‘男人骑马打天下，女人持家看娃娃’，咱罗家塬祖祖辈辈还没听说过，谁家的女人成天在外疯跑疯闹能把世事搞成功的吧?所以嘛，我劝大伙心放细，眼擦亮。该信谁，不该信谁?好好掂量掂量，免得到时人家数钱时你躲在厕所里抹眼泪。”

“你说合作社好，有啥保证?你媳妇还不是跟着树红跑呢?”

“她那是瞎跑，家里我说了算，你问问大伙，谁不知道。”

“就是的，大嘴哥说的没错，张果红的为人就是保证。不管你们信不信，反正我信，这是我的股金，五千元整，你点一下。”毛子说完话，一把从媳妇手中抢过钱来，乐呵呵的递了过去。

“好，好，还是毛子有眼光，有魄力，你就等着数钱吧。还有谁?快点。”大嘴大声说道。

果然有一大批人掏出钱来，相互告知对方“就入合作社吧。”

见此情景，毛子媳妇气的猛一跺脚，一转身挤出人群，红着眼睛向秀灵家奔去。

灵玲家此时已略显沉寂。几个起事的头儿围坐在一起，望着犹豫不决，逐渐散去的人群摇头叹息。刘树红喝了口水，对着略显气馁的同伴笑道:“别灰心，多大点事，走，一会儿上我家园子去，摘上十几箱苹果，明天咱们上大上海去。我就不信背着猪头还找不着庙门。”众媳妇一听要上大上海去，满脸的愁云瞬间荡漾成了花，又说着笑着朝树红家园子走去。

张果红的合作社今天可算是出尽了风头。不到三个小时便有七八十户果农入社，筹集股金将近四十多万。张果红心潮澎湃，望着满怀希望的村民激动的说:

“乡亲们，今天咱罗家塬历史上第一个“苹果专业合作社”正式成立了。首先我代表“合作社”全体同仁感谢大伙的理解，信任与支持。人常说‘一个篱笆三个桩，一个好汉三个帮’，咱罗家塬苹果发展到这一步不容易，咱庄稼汉闯市场更是难上难。如今好了，上有政府大力支持，下有咱这一群人积极参予，所以我说咱们成事的日子就在眼前。有些人不大明白苹果专业合作社到底是搞啥的，我给大家举个例子说明一下:比方说你家田里有一块大石头，让你一个人去搬，是永远搬不动的，你说我可以将它敲碎捣烂挪走，我说这不仅费力伤身劳神不说，而且要干到何年何月是个尽头。有了专业合作社那就不一样了，一个人搬不动，咱可以二个三个甚至一群人去搬，实在不行的话，咱还可以请装载车去干。一句话，合作社就是集智集力干大事的组织。当然干好一件事情，光靠有想法是不行的，还得有一群苦干加实干的人，这就要求我们每个人心往一处想，劲往一处使，更要有大局意识，集体意识，不能有小九九，更不能打小算盘。所以今天我把丑话说到前面:谁想占小便宜，谁想混水摸鱼的话，就请他趁早卷補盖卷走人。当然我本人肯定以身做则，身体力行，一是一，二是二，保证说到做到，不放空炮。下面我向大伙做出以下几点承诺:

一、咱们苹果专业合作社不搞“一言堂”。大伙的事大伙商量着办。有力的出力，有钱的出钱，有智的出智。

二、咱们苹果专业合作社严格按照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办事。多劳多得，多投多得，日清月结，季度盘点，年终分红。

三、咱们苹果专业合作社实行竟聘上岗，能者上，庸者下。我本人也不例外，干不下明堂，立马让位。

四、今天咱们合作社可以说是个开门红。短短几个小时就筹集到这么一大笔钱，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。当然这也是大伙辛辛苦苦的血汗钱，怎么办，怎样用，怎样能让这一大堆‘蛋’变成‘鸡’，又能让‘鸡’下‘蛋’，这是摆在咱们面前的一个难题，也是考验咱们能否胜任的一个依据。下边大家都谈谈各自的想法。”

“整大的，修座冷库，现发入库两不误。”

“建个果袋厂，自产自用，用着踏实。”

“组建营销公司，成立自己的销售队伍，咱也上大城市闯闯。”

……

一时大伙七嘴八舌，就是定不下个拴马桩来。见此情景，张果成站起身子，晃了晃手说道:“都别吵了，听我说两句。同意组建营销公司的举手，一时下边零零散散的举起九只手来。同意建果袋厂的举手，“唰”的一声，举起了一片，张果红数了一下，有二十三个人。同意修冷库的举手，“嗖”的一声，剩余的人全举，共四十一人。张果红笑道:“还是同意修冷库的人多。好，少数服从多数，看来大部分人是看的远了。这样吧，接下来咱们议一议修建冷库的具体细节吧……”

金秋送爽，歌儿荡漾。一群心性儿高涨的媳妇，沐浴在这丰收的季节里，心儿是何等的敞亮，何等的喜悦。一想起明儿就要到大上海去，一个个高兴的比吃了蜜还要香甜。好像采摘的不是苹果，而是一串串，一筐筐满满的喜悦和幸福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一夜几乎没怎么合眼的媳妇，在刘树红的带领下，怀揣梦想，满怀希冀，踏上了通往上海的追梦之路。

人常说“十里乡俗不一般，陕北江南两重天”。果然没错。一群没有出过远门的媳妇，一踏进上海这片热土，便被眼前这座国际化大都市惊呆了。高耸的大楼，整洁的街道，如流的车辆，礼貌而匆忙的行人。一切是那样新鲜，一切又是那样的陌生。就连一个个整洁靓丽的公厕，好像都是那样的雅致，那样的充满诗意。

“该从哪儿着手呢？上海这么大，难不成真的背着猪头寻不着庙门了?”一出火车站，一群拖着苹果箱子的洛川媳妇，聚在广场上窃窃私语的谈论着。

“管他呢，寻不下明堂就算了，反正咱们出来一趟，该见的也见了，该逛的也逛了，挺好的，没算白活。”金香笑着说道。

“去，去，去，在家只有你扇的欢，能上天能入地的，一出门就“噗嗤”的一下全蔫了。"小霞扶着眼镜生气的说道。

“千万别泄气，家里那帮男人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哩。”

“别吵了，听我说，咱们先找个宾馆住下来，议一议，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。”刘树红坚定地说道。

于是一群媳妇便拖着苹果箱子向宾馆走去。

一连三天，众媳妇都早出晚归。话没少说，腿没少跑，但依旧没有一点眉目。夜深人静，跑了几天，累的像马一样的同伴早已打着“呼噜”进入了梦乡，可是我们的刘树红与小霞却不知何故，怎么也睡不着。是的，家乡的苹果那么美，家乡的苹果那样甜，做为一个从小到大，将苹果当孩子一样疼爱的人，此刻多么希望早点找个好婆家将她们嫁出去…而远在陕北罗家塬的千亩苹果园，此时亦好像一群心有灵犀又特别懂事的孩子，静静地躺在苍穹下，望着东南方向，对那眨着眼睛的星星说`“带个话吧，告诉远方的亲人，请她们放心，我们很听话，我们不会淘气的……”

也许是用心过度，也许是心诚则灵。梦境中的刘树红竟然想出了一个绝好的办法。一大早，刘树红便一骨碌爬起来，一把将小霞推醒，将笔和本子一股脑递给她，“快记，免得一会忘了。”只见她念道:

不是每一颗苹果

都来自北纬37度的洛川

不是每一颗苹果

都能接受至少2552小时的日照

不是每一颗苹果

都能称之为黄土高原的甜心

从树尖到舌尖

只是一个订单的距离

树红念一句，小霞迷迷糊糊的写一句。毕了，小霞傻着眼睛问:“完了?”，刘树红说:“完了。”小霞揉揉眼睛，静下心来仔细读了一遍，高兴的跳了起来:“行，树红姐你真行，将咱们的地址，